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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林秘語

──洪米貞的繪畫手記

撰文/ 洪米貞 2008.9

在敲開了許多藝術家的門之後,這一次,似乎該輪到她開門了。

很少人知道她在畫畫,是的,她也在畫。她也是一個「自學者」,她也是一個將繪畫供奉在私密祭壇的巫師,或者可以說,繪畫,是她躲在閣樓裡的私人變裝秀。

 

先是在國中迷上攝影,經常清晨四五點即在去校途中追逐朝陽,高中時代開始在高屏一帶的山間海濱獨行漫遊。因為攝影接觸了繪畫,因為繪畫而接觸了古典音樂。大學唸了中文系,並未忘情繪畫,只是在漸行漸遠之際,以為這輩子該就如此與美術錯身而過。

 

踏入社會後,仍繞著美術兜圈子,編畫冊,籌劃展覽,到後來寫藝術評介,出版藝術書,儘管對藝術不死心,卻也總是低眉垂目側立一旁。後來,似乎也說服自己不必然成為一個畫家,能協力成就別人亦是好的。這麼一路走來,轉眼也就過了好多好多年。

 

說起她與繪畫真正的因緣,應該是那些山,那些彷彿鋪陳在她生命底色的樹林,在她於二○○四年秋天由北京返住台灣時又召喚了她,十幾年的故土睽違,那召喚更顯渴切,讓她如著魔般一次次不自覺地向著林深之處走去。似乎,她必須打開整個肺囊去吸納山林的氣息,才足以鼓動她那行將槁枯的胸膛;她的雙腳,必得再踏踩在那崎嶇嶙峋的山徑,才足以平復她多年來幾己盤根錯節思慕成疾的鄉愁。

 

在山林的行走中,一種難以言詮的體驗,似乎,自己的肉身透明了,被周遭的氣流、聲息、顏色,穿身而過,一身靈肉與大自然合而為一。常常,她在林中走著,多情的駐足、瞻望,禁不住為周身環繞的這一片美好所感,而泫然淚下。

 

她畫的都是她跋涉過的山林與她途中遭遇的樹。尤其當她在二○○六年搬到陽明山半山腰的小山屋之後,山林,更成了她生活的場景,山林的行走更成為她每天的日常晚課。這些年,她眼裡看的是山林,心裡想的也是山林,面對這大自然美好的餽贈與感動,慣用的語言系統自動退位了,而,能傳達這無言的相遇的悸動的,便自然而然落諸於畫筆。

 

有時,她忍不住想與朋友一起分享她認識的那些美好的風景。但,她其實更喜歡一個人去,那是她與大自然的密會,獨自走在樹林中,內心寂靜,才能以全身心的專注向周遭的一切開放,空寂、虔敬,那是她一個人的彌撒,她對生命的禱告,她的朝聖之路。大自然,就是她的信仰。

 

她認為繪畫可以是一種修行,其他的創作也是。事實上,人們從事的任何活動都可以是一種修行,雖然媒介不同,繞行的路途有異,但最終都要通往同一個地方,物質只是一種憑藉,到最後,我們都必須放下一切,走向寂滅。所以,她並不想在繪畫裡追逐繁華,繽紛五彩只是色的表象,她想汲取的精神是寂靜,是空靈,她希望能在簡樸之中見到質素,而在平淡中展現力量,正如她在現實生活中所力求實踐的。

 

她說,「畫山,其實也是畫內心的風景,山林的形相並不是最關鍵的,顏色也不是,我想表達的是一種內心空間,一種氛圍,能傳遞出我心中的美感,我希望它是詩意的、人文的、有空間的,能與我在文字上的邏輯與理性相互補,不需刻意負重,或過度去承載判斷,只是一些有形,或無形的,屬於感覺的,流動的,空氣。」

 

有些人看了她的畫,多少驚異於她所做的「原生藝術」研究,似乎並沒有在藝術形式上影響她。「『原生藝術』對我的影響是刻骨銘心的,但並不在於那種經常可見的狂放或爆發性的表現形式,而是很精神層面的,『原生藝術』教給我應該要把創作與內在最深層的質地結合起來,要誠實地面對自己,為自己創作,要能找到屬於你自己的生命本質,才能做出和你的生命相應的作品,先能夠打動你自己,才能打動別人。」

 

「不必害怕自己是個『自學者』,這個身份甚至是有利的,首先你很自由,沒有學術的綑綁與典範的包袱,你可以很自然地做你自己。不必耽心技巧,只要用你的方式如實表現,你的『拙』也能展現你的誠意與自然,『簡樸』是一把鑰匙,它能將困難變成你的朋友,進而成為你的知己。如果真得要去跟誰學些什麼,那就師法自然吧,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導師。」

 

「當然,每一張畫都是習作,你的人生,你的每一天都是習作,我們都在嬰兒學步。記得,不要回應困難以逃避,那只會使你的路途更加崎嶇,永遠找不到出路。相反地,要將困難當作你的道路,跨步出去,不要擔心路途泥濘,要與它耳鬢廝摩,匍匐前進。你的道路將會因這個行走而開展。每一步都會通往一條新的道路,一個新的世界。」

 

「我希望不僅能畫出風景的美,也能畫出它的深度與境界。記得有一次我畫完一張有許多層次的綠色風景之後,馬上畫了一張只有黑與白的作品,就像吃了複雜口味之後亟須一碗淡茶來淨化味覺一般。我意識到:我想要的,並不是在一張畫裡表達一種形相的唯美,我更希望在那畫裡面,有足夠的精神含量。」

 

「對於繪畫,除了精神上的期許,我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,只希望能盡量維護藝術在我心中純淨與純粹的位子,多年來,我總是如此謹守。我察覺到,在某種程度,我的目的性曾經或多或少『污染』了我的寫作,以致我的文字總難輕盈飛起,與我最內在的心靈相契,這也是我現階段暫時放下寫作的原因。

我在等待有一天,我不必再汲營地去掘井,而文字卻能自然如水泉噴湧而出。

我期待,有一天,我能在文字面前輕靈飄起。」(完)

 

 

 

我走在山裡,

聽到千山萬樹朝我擁來,

向我著急地招手:

「畫我!畫我!畫我!

「好,好,我畫,我畫,一個一個慢慢來.......

其實,天地一片靜寂。

只有我一個人在山裡走得昏醉。

 

    霧,並不如我們所想的那麼迷離、飄渺,

相反地,它讓每件事物更清楚地呈現,

它讓我們更專注地看,

沉吟其中。

 

*很喜歡起霧的日子,

這時的山特別美,

霧瀰漫在樹的四周,

似乎連吸進你肺腔裡的空氣都多了一層氛圍。

每一棵樹都從霧中獨立出來,變成主角,

更加詩意的,

你緩緩地在霧裡漫步,

就像走在夢境裡。

 

*特別喜歡太陽下山後天空呈現的那種藍,

那種藍到像絲、像緞、又像墨的藍光,

等最後一道光線在葉緣隱沒,

山裡的蟲鳥突然都不叫了,

四周一片闃黑,

這時的山林極美,

也極詭秘。

 

    雨乍停,

從樹上墜落的一滴水珠彈在了樹下的姑婆芋葉上,

芋葉渾身顫了顫,

像一個沉思的人被突地驚轉一般。

然後,鳥聲出來了,

試探性的,先是幾聲啄噪,

隱在水滴葉聲裡。

要等比較有膽的鳥拉開了嗓,

之後,整個林子才又熱鬧了起來。

 

    這棵大櫻樹開在環抱的山腰,

舊曆年前後,繽紛繁花滿山遍野,

站在樹下,喜悅如山泉湧現。

繁花盛開的氣勢與美,足以令人失語,

我懷著隆重的敬意將它畫下,

並且在沒有徵詢它的同意之下,

把它的花偷偷改了顏色。

 

    現在,我更願意與大自然為伍,

人是鏡子,我只有需要的時候才去照它。

 

    不再依著言語了,

寧可靠著樹,

任風  將心思吹散,

灑落林間,

如晝光之燦燦。

 

    山林的行走,

於我,是一場靜心,

而我的畫,是對大自然的頂禮膜拜。

 

    初時,繪畫幫助我紓解,

後來,它讓我心中的感動得到釋放,

並再現創造的滿足。

而現在,它鎮靜我生活中的變動,

穩住我騷動的心,

我捉住它,

像滄海浮沉的失足者抓在手中的一根浮木。

我現在才明白,

繪畫之於我的意義,比我所知的還要多。

 

    有天在山裡走著,

突然間明白:

為什麼那些樹畫得如此用力?

因為那是一種對自己的確認,

確定自己的生命一定得這麼走!

那力量包含了渴求,掙扎,

也包含了對自己的說服。

 

「是的,我要!」它們說。

 

 

    在變動的時刻更應該守住自己。

讓自己安靜,

像一顆石頭,沉入水底,

任洶湧的波濤自身外流過,

守住自己。

守住內心的空寂。

 

    脫盡,塵來塵往,卻不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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